第一章雪花酥（一）
安城，礼部尚书私宅。
广德十二年，岁次庚申，伏月之中。
夏日天长，夕食就比冬日用得晚了半个时辰。临近申时末，各院的丫鬟婆子才提着食盒来厨房，厨房已是人声鼎沸，掌勺的，配菜的，择菜的……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厨房的管事宋婶儿将各房来取菜的丫鬟婆子安置好，又急匆匆跑到厨房，看看饭菜做得如何了。
“可是渴死我了，废了老大劲儿才安抚好。”宋婶儿倒了一碗用凉水湃着的乌梅汁儿，又顺手给掌勺的裘三娘一碗：“差不多了吧？你先歇歇，瞧这满脸的汗，衣服都湿透了。”
裘三娘用凉水浸透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端起乌梅汁一饮而尽，缓了半晌，才长长吐了口气：“这冰再不运来，咱们这菜该馊完了。这几天是个什么情况，连尚书府也买不来冰了？”
宋婶儿“嗐”了一声：“还不是宫宴的事儿。往年宫中甚少在三伏天宴请，宫中也用不着备那么多的冰。这不今年宫里面老主子要召见几位一品命妇么，一是宫宴上要用的菜蔬得备至好，少不得得多用些冰块儿，二是几位老夫人都是上了岁数的，天儿这么热，不多备些冰块降温，得了热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裘三娘还没来得及接话，那边就喊着：“三娘，大姑娘的雪花酥做好了吗？”
裘三娘忙应：“好了好了。”
这架势一看是各房已经开始装食盒了，宋婶儿也不再歇着，放下碗去盯着装饭菜的人。
先是老太太的静安堂。
四道热菜，两道凉菜，并香瓜凉粥和虾仁儿抄手各一份，因天儿热，老太太近来又有些不大想吃东西，便又加了一道山楂糕。
接下来是秦尚书和秦太太的鹿鸣院，上值的时候，秦尚书一般会在衙门里用了夕食再回府，所以这会儿只有秦太太一人用餐，只有两道热菜，两道凉菜，外并着一道蔬菜果仁儿粥，和一份酱瓜。
接着便是两位姑娘的院子里了，也都是两道热菜，两道凉菜，和粥点。
不同的是，大姑娘今儿想吃雪花酥，裘三娘便亲自做了一份雪花酥来。上好的面粉加入猪油和水，调好，再加一些磨得细细的糯米粉，捏成薄薄的方块，撒上花生碎芝麻碎，下油锅炸，炸得焦黄，出锅，趁热撒上搀了蜂蜜花蜜调制的糖浆是甜酥，撒上精心调制的椒盐便是咸酥。裘三娘各摆了一小碟，又放了一碟素酥并一盏酱汁，由着大姑娘的喜好沾汁吃也是使得的。
装置好了食盒，各院都拎着往回走，宋婶儿正打算回厨房让裘三娘赶紧做些吃食，让那些杂工们赶紧吃了回家，却瞧见二姑娘院里的丫鬟还在，不由得多瞧了一眼。
别的院里一般要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一起来取饭，只有二姑娘院里，向来是一个身量不足的小丫鬟并一个耳背结巴只余一身力气的婆子来取，虽说是两个主子的饭，但二姑娘院里么，谁个不明白？
今上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王公贵族的奢靡作风，家养仆从有定数，杂工有定数，连一日两餐并加餐点心量都是有定数的。
宫中用餐，从原来的每餐三十二道菜减到了二十四道，王公大臣们也得相应的减少呀，这王公侯爵们减到了十六道，那大臣们便又减到了十二道。只是宫里的二十四道也只在某些特定日子才这么多，大臣们也总不能日日顿顿都十二道，于是日常也就六道或是八道菜。
就拿秦府来说吧，静安堂住着秦老太太和养在老太太跟前的秦三姑娘，算是两位主子，惯常都是四荤四素，外带些点心酱菜的，但夏日里都吃不得那么油腻的，就减到了四道热菜两道凉菜。
鹿鸣院里同静安堂一样，只是秦尚书上值的时候，惯常都在衙门里用餐，秦太太一个人，便减到了四道。
大姑娘的朝露园，比鹿鸣院少上一两道主菜，但常常都要加一两道点心。大姑娘有时爱吃些样式新颖的点心，厨上就得格外费些心思。
至于二姑娘的乐陵原，虽住着二姑娘和二姑娘的教习，但……二姑娘在府上并不受宠，所以乐陵原的饭菜向来是简单的，其他院先盛，剩下什么，给乐陵原盛什么。
宋婶儿认得那丫鬟，但并不知道她的名字。这丫鬟看着木愣愣的，也就在乐陵原那人口简单的地儿才能安安稳稳呆着。宋婶儿喊了她一声，指了指她手里提着的红酸木剔红厚底三层食盒：“天儿热得很，时间久了，菜就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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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鬟怯生生的瞧了宋婶儿一眼，“姑娘，姑娘想吃雪花酥……”
她起初声音就小，越说到最后越低，到最后几个字还没有蚊子嗡嗡的声儿大。宋婶儿不由得蹙眉：“二姑娘想吃什么？”
那丫鬟头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雪……雪花酥。”
宋婶儿笑了一声，“我倒是什么稀罕物呢……”她扭头问在屋里面正忙着的裘三娘：“三娘呀，雪花酥还有没有？咱们二姑娘想吃。”
裘三娘正在炒菜，闻言回了一声：“那东西夏天不常备，今儿个大姑娘想吃呢，就做了一小碟，没了。”
“听见了？”宋婶儿似笑非笑得看着那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的小丫鬟，“下次二姑娘想吃什么，提前先跟厨房报备一声……赶紧回吧，免得菜馊了。”
小丫鬟几乎要哭出来，磕磕绊绊往回走，宋婶儿看着揪心，倒不是揪心这小丫头会摔着磕着，而是揪心那食盒掉了，又得重新给她换上新菜。
宋婶儿这揪心还没缓过来，那边就“啪”得一声——好嘛，果然掉了。
宋婶儿脸色不大好，只是这火还没发出来，裘三娘就风风火火的跑了出来，一叠声的哎呀：“你这孩子，跟你说了多少次走路看着点儿，摔着了没有啊？三娘瞧瞧。”
宋婶儿硬生生的将一肚子火气憋了回去。
裘三娘取了湿布让小丫鬟擦手，又拎着食盒进去，重新装好，那小丫鬟才提着食盒回了乐陵原。
宋婶儿没好气道：“你呀……要不是咱俩掏心掏肺的交情，知道你是个菩萨心肠，我还真以为二姑娘私底下使了银子给你呢，你瞧瞧你给她那食盒装得，满满当当的。”
裘三娘笑笑没应声，在宋婶儿转身出去的时候，将手边一只空碟子放到了洗碗池那里。
将各院仆从的饭菜送过去后，杂工短工才聚在一块儿吃饭，负责做点心的厨娘跟裘三娘咬耳朵：“咱们厨房里莫不是真招了贼不成？我留的那半碟子雪花酥没了。”
裘三娘盛了一碗糙米粥，闻言随口道：“不至于吧，众目睽睽之下，兴许是给大姑娘装食盒的时候，添了碟子呢。”
倒也有道理，不过是几块儿雪花酥，那厨娘也就不在意了。
待到厨房杂工用完饭，无事的就先行回去了，剩余的等各院将碗碟退回，收拾妥当，差不多已是黄昏时分。
宋婶儿吩咐道：“鹿鸣院该传瓜果和点心了，备好了就送过去吧。”
话音刚落，那边鹿鸣院的婆子就笑嘻嘻的来了：“太太说备至些香瓜，点心不要了，天儿太热，也用不下。”
陆陆续续的，静安堂、朝露园和乐陵原也有丫鬟们过来，都是来取晚上加餐的点心的。点心简单，早就备好的，夏日里多是井水湃好的瓜果、凉糕和搀了果汁的奶露。
乐陵原依旧是取餐的小丫鬟来，也依旧是怯生生的模样，从宋婶儿手里接过食盒，又小声说了谢谢。
宋婶儿叹了口气，二姑娘就是个不受宠的，这底下的丫鬟婆子，也竟是些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不过好在主家有大姑娘和养在老太太跟前的三姑娘撑着门面，也用不着二姑娘如何。
准备好这最后一顿加餐，才算是一天结束。仆从们一日只有两餐，没有加餐之说，宋婶儿带人查点好厨房一应事物，这才落锁，自去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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