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院前面有一棵大枣树，是为老娘栽的，因为老娘住在城里想家，看到大枣树，老娘就像回到了老家。
我的老家位于即墨、莱阳、海阳三县交界的地方，一个叫做“凤凰”的小山村，村南的凤凰山，其形状酷似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凤凰山虽不很高，却很神奇，满山是宝，除了各种奇花异草，还有神奇的马牙大枣，这种大枣树，只有凤凰山有，据说是当年秦始皇东巡琅琊，他的御马掉了一颗牙齿，被天上的凤凰衔到凤凰山上，化作一株大枣树，其枣形如马牙，得当地山水之灵气，马牙枣大而脆甜，食后唇齿留香，深受百姓喜爱。
马牙大枣在我小时候可以说是奢侈品，因为很稀缺。凤凰山的十几棵大枣树属于生产队集体的，每年结的枣子被队里派作各种用场，分到每家每户的几乎能数的过来，被娘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关键场合才能拿出来用。记得每逢过年的时候，娘会用白面做几个小刺猬，寓意五谷丰登，小刺猬的嘴里会叼上一小片枣，她不舍得用整个大枣，用刀把大枣切成几片，剩下的枣核小孩子啃啃再扔掉；只有在家里老人生病熬中药的时候，才会在药罐里加上几粒大枣，以保证中药的疗效。所以说那个年代小孩子吃到一颗大枣，比吃上一颗糖还要难。
每年晚春的时候，枣树刚刚吐出绿色的嫩芽，像是小鸟的舌尖，我们小孩子的心里就多了一份关于大枣的念想，盼望着枣树快一点开花结果。这些枣树呢，好像故意考验我们的耐心，它们一点也不着急，慢慢悠悠的，先是长满茂密的叶子，然后开出浅黄的小花，吸引了那些馋嘴巴的蜜蜂过来采蜜，不经意间我们就会发现枝叶间缀满了一个个小球。
就这样等啊盼啊，一直到了中秋节前后，秋风凉了，枝头的大枣压弯了枝头，它们一个个晒足了阳光，脸蛋也慢慢变红了。我们的小学校就在凤凰山脚下，小伙伴们经常去查看大枣的成熟情况，顺便偷偷地摘几个过过瘾。不知道是哪个嘴快的告诉了我爷爷，有一天爷爷把我叫到他的书房，给我讲了一个的故事：“我们即墨历史上有个名人叫王吉，在汉宣帝时做过大官。他年轻的时候，邻居家里有一棵枣树，树枝伸到他家里，枝头挂满了大枣。王吉的妻子顺手摘了几个大枣吃了，王吉得知大怒，一气之下要将妻子休了。邻居于心不忍，拿了斧子就要砍伐枣树，街坊们纷纷赶来劝解，王吉只好召回了妻子，邻居也不伐枣树了……”听完爷爷讲的故事，我的脸蛋也和熟透的大枣一样，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搞联产承包责任制，我本家大伯承包了村里的枣园，在他们一家的精心呵护下，枣树当年就喜获丰收。记得那天晚上大伯到我家里喝酒，给我们带了满满一篮子马牙大枣，我们终于可以放开肚皮吃大枣了。我问父亲：“凤凰村的马牙大枣是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枣子？”父亲摇了摇头，告诉我崂山上还有更大的枣子，象瓜一样大。看到我们困惑的眼神，父亲说：“你知道唐朝有一个大诗人李白吧？”“知道啊，我还会背他写的诗呢，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好好，其实李白不光去过庐山，还来过我们的崂山，在崂山上面他遇见一个叫安期生的仙人，吃的枣子和瓜一样大。当即赋诗一首：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父亲是我们小学校的校长，他说的话不由得我不信，我的心里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吃上如瓜一般的大枣。
后来我到外地求学工作，整个社会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我也早就实现了“大枣自由”，什么新疆大枣、乐陵小枣、沾化冬枣吃了不少，也没觉得多么好吃，味蕾的记忆深处还是挥之不去的马牙大枣。在河南工作的二哥经常给老娘寄来河南大红枣，她老人家也是吃个尝尝就放下了，一边念叨还是凤凰山的马牙大枣好吃。
几年前，我买了一处带院的房子，把娘接到城里住。院子不大，我们帮老娘开辟了几个小菜畦，在她的指导下，我们种上了各类蔬菜，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韭菜、大葱、白菜、萝卜，从春天到秋天，老娘的菜园里总是能吃到各种新鲜蔬菜。尽管如此，老娘还是感觉院子不如老家的菜园子大，城里的生活不如老家随心自在，有一天她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头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过世的父亲，在用竹竿打枣树上的马牙大枣……我就知道，娘又开始想念老家了。
老家的同学特意从凤凰山上挖了一棵马牙大枣树，移栽到我家小院前面，老娘很高兴，全家人都很兴奋，就像是把凤凰山搬到我家小院的感觉。大家齐心协力侍弄这棵大枣树，你浇水，我施肥，他打药，在一家人充满期待的目光里，大枣树不负众望，当年就开花结果，那年的中秋节，我拿着长长的竹竿，打下了成熟的马牙大枣，捡了一个最红的递给老娘，老娘拿手擦了擦，咬了一口，说道：“嗯，还是当年那个味儿。”老娘是个热心人，她把成熟的大枣分给左邻右舍和小区的物业工作人员，让大家分享来自我们老家的特产。
有一天午休的时间，我看见有几个小孩子在院墙外用竹竿打枣，正想过去驱赶他们，被老娘阻止了，她说：“你忘了小时候怎么偷吃生产队的大枣啦？”
是啊，将心比心，我是不应该阻止这些儿童打枣。记得杜甫老先生有一首诗《又呈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使插疏篱却甚真。”诗中的这位西邻是一个缺吃少穿、无儿无女的困苦老妇人，如果不是因为穷得万般无奈，她哪里会去打别人家的枣子呢？而且她扑枣的时候怀着一种惊慌恐惧的心情，所以杜甫认为不但不应该阻拦，还要尽可能表示一些善意，让她脸面过得去。现在细品，这该是一种多么温暖的情怀，尽管杜甫所处的岁月并不美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枣树逐年增高增粗，我也经常站在小院里，盯着大枣树发呆。就这样吃了几年的马牙大枣，去年五月份的时候，大家发现大枣树零零星星开了几朵小花，树枝上冒出一丛一丛新发的细枝桠，老娘黯然神伤地告诉我大枣树“长疯了”，大枣树怎么会疯了？我赶忙百度了一下，原来这是枣树常见的一种病，就是光长树枝和叶子，很少开花结果。难道是大哥浇水太频繁了？还是我喂肥料喂多了？还是大枣树水土不服？后来我就琢磨，可能是大枣树原来生长在老家干旱贫瘠的山坡上，到了我家小院“好吃好喝”，待遇太好了水土不服的缘故。白居易诗云：“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大枣树是平凡朴实的树种，喜欢在贫瘠的地方生长，我们却把它当作温室里的花儿娇生惯养，没有考虑它的生活习性，没有尊重它的生活规律，所以才会导致枣树生病。
过年的时候，老娘说大枣树不中用了，让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办？要不要伐掉？为了这棵大枣树的去留，我们专门开了一个家庭会，家人分成两派意见：大部分人建议伐掉大枣树，理由是既然不结枣，留着也无用，还占着地盘，不如伐掉改种柿子树；我的意见是保留大枣树，尽力想办法挽救，再说不能光为了吃马牙大枣，不能忘了移栽大枣树的初心，大枣树是老娘的念想，是我们这代人的乡愁……老娘看了看我，没有说话，大枣树就这样保留下来了。
今年春天遇上了“倒春寒”，气温一直较低，马牙大枣树迟迟没有发芽，我心里想：来自凤凰山的马牙大枣是有灵性的，它一定会发芽的，会重新焕发生机的，即使不能结果，我们也会把它当作一棵绿化树，看它苍劲的躯干，满树的绿叶，还有结在我们心底的大红枣。
生活总是要留一些希冀，哪怕只是一片绿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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